第(3/3)页 隔着云母玉片,哪怕已经离得这么近,还是见不到那张梦里奢求的容颜。 他没有违背她,听言立在原地。放轻声音低问:“身上觉着怎样,可服了药不曾?” 额覆一条绣鹊妆花眉勒,倚在湘妃榻软靠的宣明珠没立即睬他,手里翻着一本黄历。过了好一会子,才慵声道:“梅氏子。” 梅鹤庭听见这道声音,一下子便忆起昨日她在自己眼前昏去,无论如何也呼唤不醒的场景,瞬间犹如堤坝破防,眼底渗满猩红。 他道:“是我罪该万死。” 她身患绝症,他今日始知,是罪该万死。 他也曾疑心,到太医署查过脉案,见无事便也撂下不去深究,是罪该万死。 破案查疑本是他的份内事,却对枕边人的细微变化留意不见,枉为人夫,是罪该万死。 欺得结发妻子遇事不能对他倾诉,只能独自承担,是罪该万死。 他有万罪,纵万死,解不了她心忧。 指甲掐入掌心,他像溺水之人紧抓最后一根稻草,紧凝着那面屏风,向她保证: “明珠莫怕,我定会寻出良药,不会让你出事的,绝不会……” 如果换作初八那日,他说出这样一番话,宣明珠心想,自己也许真的会从惧死的恐怖中得到些勇气吧。 然许多事经不起推敲。 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了。 从水晶碟中叉了颗石榴籽噙在口中,她被酸中泛甜的小小果粒取悦,随云髻边的随步钗受用轻晃。 一旁的泓儿便道:“‘你’是谁,‘我’又是谁?大人仔细!殿下芳名岂是外臣可以直呼的。” 外臣。 梅鹤庭捏掌,痛苦地啮住牙关。 宣明珠漫不经心地接口,“而且梅卿言重了,我生病,又与你什么相干。大可不必放在心上。什么万死不死的,没的将本宫这地界弄得血腥了。” 她将彼此界线分划得丝毫不爽,“按理,外臣觐见本宫不是这个规矩,看在卿家为国操劳的份上,这些小节不计较也罢。昨日你在本宫面前放肆了,不过听嬷嬷说,后来又为本宫侍药尽了一份心,功过相抵也罢了。” 话锋一转,“只是这长公主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日后再犯糊涂,本宫便不能容。若想见宝鸦,行,我不是那等不顾父女天伦的小心眼,大可以带她去你的新宅里玩,不过需提前递帖请示,宝鸦身边不可离人,也不可留宿。” “哦,还有,司天台的事,听闻你上疏驳斥了本宫,这就很好。与皇帝一条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。余下的都撂开手吧,时刻记着你的职责,你的志向,你恩师白老先生的教诲,方不愧为天子门生嘛。” 说到这时,她满意地撂下黄历本子,五月十九是个好日子啊,夏至初至,正好去行宫避暑。 “叫你来就是为交代这几桩,行了,退安吧。” 说番话该敲的敲,该打的打,全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。 她躺在帷中不省人事时,可以是惹人怜惜的娇花,一旦还阳,纵无龙蟒加身,亦是一派天.朝长公主的气度。 她越是好声好气,梅鹤庭便越觉浑身的血液都淬满尖刃,痛入骨髓。 她连骂他一句都嫌多余。 因她心中已经没有了他。 “我心里有你。” 万念俱灭中,梅鹤庭道出这一句。 不是“臣心中有殿下”。 抛却公主与驸马的身份,他心里是有她的,即便开始在一处的时候,他因为这门被迫接受的婚事而不满过,可多年点滴相处下来,他早已习惯了宣明珠的存在,早已将她视为此生唯一的女人。 虽则此言,无分无量,也来得太迟。 可他不想让她觉得在过去七年里,除了心冷成灰的狼藉,什么也剩不下。 他动了动靴履,想入屏风,想见她面,却只能生生的忍住。 嗓子哑不忍闻:“当真的,我心里有你。你放心,过往那些欠过你的人,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,欠你最多的梅长生——” 年轻男子像给自己下咒一般道,“我亦绝不手软。我亦不奢求殿下心软,只望,殿下莫灰心,长生定会找到医治之方为你治病。” 宣明珠却清醒地一笑。 他非心里有她,想来是占有欲与愧疚心作祟,觉得他娶进门的人,从生到死都只能由他负责罢了。 这个男人是这样的,似昨日她穿蟒出驾,人人惧怕那件蟒服背后的掌故与权力,唯他直视,不曾低眉。 似方才泓儿纠正称呼,他仍执意逾越尊卑。 也许连梅鹤庭自己都没察觉,无论他在她面前神容有多低顺,他骨子里,仍蕴藏着自负的傲气。 她纵着她时,这份清傲是男儿气概; 可有一天她不要了,则不过是碾在靴底的纸老虎,连一顾都不值得。 “阁下的心是月桂蟾宫,是冰雪世界,本宫住不惯。”长公主的嘴角轻勾,“过往何事?我尽忘了。” 轻飘飘的一句话,五雷轰雳。 直至朱漆府门在身后“砰”一声阖闭,梅鹤庭的唇色还是回不过血的霜白。 屋里,泓儿等人影彻底不见了,才憋不住纳罕道:“他身上的衣裳,看着像是……” 竟像是公主给面首做的那一套呢。 梅氏心比天高,从前连外头的成衣都不穿,绫罗大料皆出内库,裁缝更是公主指派左春坊的专人织绣。 没想到一朝豁出去,竟穿起贱籍子的衣服来了? 也不知落在身上,可会如针刺一般。 觑见公主面上淡淡,泓儿知趣收声。宣明珠倒没什么讳莫如深的,轻呵了一声。 “惩罚自己罢了,又与我什么相干。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