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章 母子-《灵魂掌控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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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吴有才一愣。

    昼色阴晦,灵堂中灯火通明,她白衣素净,发间簪花如雪,在这冥冥阴天里,像从坟间爬出来的新娘鬼,年轻美丽,单薄森冷。

    吴有才莫名觉得有些发冷。

    陆瞳问:“下月初一秋闱,你要下场吗?”

    吴有才愣了一愣,答道:“要的。”

    他跟着在火盆前蹲下来,与陆瞳一道往里烧纸钱。活人其实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的,可总要有个念想。

    吴有才道:“可惜娘看不见了……”

    过去那些年,每次他从考场归家,母亲都会在家等着他。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。待他考完回来,屋中的窗上再不会透出光亮,等他推门,再不会看到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正沉浸在悲恸中,陡然听见陆瞳开口:“其实这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吴有才抬起头,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何意。

    “就算你今年下场,也不会中,与其让她再一次失望,倒不如让她怀着希望离去,对她来说,这不是件好事吗?”

    女子语调一如既往动听,说出的话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。

    吴有才愣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她话里的讽刺,他愤怒地看向陆瞳,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。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“生气了?”陆瞳微微一笑,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张纸钱,“你知道吗,你母亲的病并非绝症,早几年医治,不会只这几年活头。”

    “可惜,被耽误了。”

    吴有才的脸色骤然惨白。

    他自然知道。

    母亲刚开始身体不适时,没有告诉他。她那时一心扑在鲜鱼行,每日只想多卖几条鱼给他攒笔墨书本钱,不愿为此耽误鱼摊的生意。

    后来渐渐地难受起来,倒是瞒着吴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。大夫告诉吴大娘,这病需好好歇着,用昂贵药材调养,吴大娘舍不得,也担心误了鱼摊生意,咬牙忍了下来。

    直到实在瞒不住了,吴大娘才将病情告诉吴有才。他再带吴大娘去瞧大夫时,已经太晚了。不是调养就能调养得好的。

    面前人还在说话,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,“她这病只要在一开始发现时,用补养药材温养休憩就可痊愈,但因为要让你安心读书,不耽误你下场扬名,所以错过了时机。”

    “是你,耽误了她。”

    “轰隆”一声,远处有雷声忽动。

    吴有才捂住脸,从喉间溢出一丝痛苦低鸣。

    他喃喃道:“是我,是我的错……是我无能,是我没本事……”

    若不是他,若不是为了他,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!他一辈子汲汲功名,自以为怀才不遇,实则就是不敢承认才学平庸,一无所成!

    是他害死了母亲!

    儒生脸埋在指间,泪水从指缝滴落,泣声中的悲悔之意听得身侧人面有动容。

    陆瞳仰起头,看着远处的长空。

    平人总是如此,一遇到事情,自责、后悔,永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,恨不得将世上所有过错都归揽于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父亲和母亲也是一样么?

    在他们得知陆柔死讯、陆谦入狱的噩耗时,会不会也辗转自责没有保护好一双儿女,会像吴有才这般难以释怀吗?会椎心泣血吗?会哭吗?

    火苗舔着黄纸,将昏暗灵堂照亮。

    陆瞳垂目看着恸哭的男人,半晌,她说:“吴有才,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,到今已过十二年。”

    “十二年了,难道你从没想过,为何一次也考不中?”

    哭泣声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儒生抬起头,满脸泪痕,他茫然地、下意识地开口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真是才学平庸,整整十二年,为何要坚持下场?是不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,定能金榜题名,名扬四海。”

    她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纸,放到吴秀才眼前。

    儒生望着眼前的纸,喃喃开口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自你第一次下场后,盛京秋闱中榜举子名单。被圈起来的,则是盛京有名的纨绔。”陆瞳道:“这些人,你只需稍一打听就会知道他们学识浅薄。为何他们能中,你中不了?”

    吴有才望着她,下意识地重复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运气。”她弯了弯眼眸,“你信吗?”

    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脑中闪过,吴有才隐隐猜到了什么,又不敢说出口,只盯着面前人。

    “有很多种可能。”她开口了,语气依旧淡淡的,“譬如他们买通了礼部判卷官,在名次上做了文章。或者他们买通了主考官,请人替考。再或许,你的文卷与别人文卷调包,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。”

    “你只有纸笔和学问,却没有银子与门路,吴公子,就这么点东西,怎么能与别人争求公平呢?”

    “轰隆——”

    又一声惊雷炸响,瑟瑟寒风哭号着从门外刮来,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。

    吴有才摇头:“不可能……这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陆瞳笑笑,“你仔细想想,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,当真如此糟糕吗?”

    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,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信,何故会坚持十二年?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,若真觉了无希望,自会寻其他生路——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,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。

    他只是不甘心。

    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,旁人无所及也,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。谁知十二年过去,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,一年又一年,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。

    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,或许还有同情可怜,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,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,他真的有才学吗?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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